謝謝文匯報和尉瑋的訪問
●文: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
「我在這裏,在一個陌生的城市,尋找一個我已遺忘的人。」進劇場即將帶來資深導演、演員陳麗珠的最新獨角戲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,以詩意的劇場形式,帶觀眾踏上尋找記憶的旅程,亦回望城市的變遷。作品去年於愛丁堡藝穗節首演,斬獲五星好評;這次回到香港主場,「很期待觀眾的反應。」陳麗珠說。
去訪問的時候,記者迷路了。印象中,出了鑽石山的A2出口,穿過一大片空地,就可以看到被大有街分隔開的熱鬧街區,數個舞蹈空間和戲劇空間還有藝術家的studio就藏身在這片工廠大廈中。這天卻傻了眼,擋在A2出口前的,是陌生的商場……
穿梭又穿梭,最終來到熟悉的街口;摸上樓,在狹窄的過道盡頭開門,終於見到許久未見的陳麗珠。聊起這片街區的巨大變化,又從新蒲崗聊到尖沙咀,聊到大不一樣的啟德。「是啊,這邊真的變了很多啊。」她感嘆道。
回望《港島吾愛》
進劇場可謂是香港劇壇獨特的存在,過往的演出,總擅長糅合形體、文本和視覺元素,在文字中攫取、生發出動人的意象。作為進劇場的靈魂人物,陳麗珠向來對文字有敏銳觸覺。她很喜歡香港作家西西,《飛氈》裏的「肥土鎮」故事讓她讀得不亦樂乎。她說,喜歡西西細膩的觸覺,喜歡她講香港卻又不直寫香港,「很幽默抵死,她好cute。」
2023年,何福仁所編的「西西遺作」系列之《港島吾愛》出版,陳麗珠當然馬上去讀。「我住在港島,『港島吾愛』這個名字就好得意。去讀時才發現,原來那麼短,但看了以後我很感動。故事開頭很戲劇和感性,之後則寫和爸爸的關係。看完後,香港城市的轉變,那種超現實的感覺,還有非邏輯的敘述,都很觸動我。我當時想,這一定是西西過世前沒多久寫的,因為寫到城市的變化,尖沙咀啊太子行啊,卻沒想到是她1968年寫的!1968年的香港已經變得那麼快了嗎?」她笑起來,「原來香港,從來都是一個轉變得那麼快的城市。」
《港島吾愛》中,大部分寫的是對爸爸的記憶,是某種哀悼,「但她最後寫道好像是接受了那種遺忘。我不明白,她這麼描寫一個人,最後的文字卻是可以接受遺忘,而我是那種捨不得扔東西的人來的。我很好奇那個結局。」陳麗珠說,她想要看看,如果透過創作去探索、去挖掘,是否可以從中發現些什麼,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的創作就從這裏開始。
白犀牛蘇丹的故事
演出的靈感來自於西西的文字,但也並不限於《港島吾愛》,西西筆下角色與父親之間的情感與生活點滴,還有作為背景的香港城市變遷,都成為陳麗珠的劇作元素。靈感還來自一張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照片,世界上最後一隻北非白犀牛蘇丹,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與牠的飼養員依偎在一起。「那麼大,那麼美,那麼古老的物種,卻因為人類想要謀取牠的角去做藥材而絕種,那是一種永不再回來的消失。」
在陳麗珠看來,演出是關於失去,關於遺忘,卻也是關於面對回憶。失去親人、失去物件、失去生命、失去關於城市的記憶,甚至失去一個物種,該如何面對這種恐懼,如何理解這樣的現實,而最終可以繼續走下去,正是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的創作起源。
雖然想要表達的內容觸及心靈,更有某種魔幻現實的場景,但從一開始,陳麗珠便篤定要保持一種簡約而克制的風格,這和她的劇場美學一脈相承。「一去到台上,如果見到太多東西,反而削弱了想像力。」她特別請來青年藝術家潘子懷合作,這個求學於英國,讀影像設計與英國文學的年輕人,對香港的過往有深深的着迷。「她會去找荔園的大象是什麼,又會去看梅艷芳最後的音樂會是怎麼唱的。她絕對有條件在歐洲繼續創作,可是她很想回來,很喜歡那些對香港的細微觀察,而且她也有那種好奇和觸覺。」藉由潘子懷精煉的文字和非常具有想像力的影像設計,作品呈現出凝練的詩意。觀眾則藉由演員的引領,進入另一個維度的遐想世界。
陳麗珠說,在作品不斷發展的過程中,曾有朋友告訴她,埃及關於死亡的說法是,一個人會死兩次,一次是肉體的消亡,一次則是當所有人都遺忘他的時候。「在這個故事中,這個女孩子就是一直在抗擊,希望可以讓父親的回憶一直活着,然後她遭遇了危機,到最後她又超越了這個危機。回到西西,她接受那種忘記——有一天你會忘記這個這麼可愛的城市,但我不接受。而且我並不相信這會發生,發生過的事情是不會消失,蘇丹會永遠在那裏。」
在非線性的空間中跳躍
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如同進劇場以往很多作品那樣,以編作劇場(Devising Play)的方式進行創作,過程如同無數的小溪逐漸匯聚成河流,而這河流,在每一次排練中不停轉向。
「Devising就是很難,但是那種興奮、那種學習的過程,非常豐富。」陳麗珠說,劇本以對話為主,編作的過程則如同一種敘事的編織,「什麼時候是對話,什麼時候是獨白,什麼時候動作做了就不用再講?有時燈光講了我就不用再說,或者有時講不了就交給音樂吧,又或者交給靜物來訴說。這些流動和穿插令我很着迷。有時候劇場需要那種靜止,靜止並不是不動。《清明上河圖》是否需要做動畫呢?其實畫家已經做了,它本身就是活的。」
而在她看來,將不同碎片編排次序的過程,便是作品嘗試觸及觀眾並吸引他們共同踏上旅程的過程。「演員如同領航員,我如何進入那個經歷,並讓其他人也進入他們的經歷,正是我的工作。哪種次序最能觸動人,完了之後觀眾可以放下一些東西,這是我覺得重要的。就像我老師所說,劇場就好像是幫人沖了個涼,然後再繼續走下去。」
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去年在愛丁堡藝穗節上演,獲得五星好評,《North West End UK 英國北西區報》評論道:「那些詩詞在舞台上變得生動而繁盛——每一個細節都被精心雕琢,成為動態的詩篇。」
陳麗珠說,在愛丁堡演出是極佳的挑戰。因為場地演出排得密密匝匝,每個演出間只有15分鐘的轉景時間,「所以作品要保持在非常精簡的狀態,我很喜歡,因為等於要大刀闊斧地,只保留最精華的部分。而對於演員和團隊的刺激則是要真的迅速聚焦。而且觀眾來自四面八方,大部分都不認識你,於是他們的評論就非常中立。」
她回憶道,愛丁堡的觀眾對作品很有共鳴,大部分反饋說讓自己想起了爸爸,又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城市。有觀眾就對陳麗珠說,自己沒有去過香港,但卻看得很投入,因為演出如此個人和真實,連結了他自己的個人經驗。
「有一晚,有一家人來看演出。這個家中的爸爸媽媽曾經在香港工作了30多年,退休後到愛丁堡定居。那晚結束後,他們久久沒有起身離場,並且告訴我們他們很感動,因為我們裏面講的,那間戲院不在了,或者是曾經和爸爸過海搭渡海小輪呀,這些記憶他們都知道。」還有一晚,一對從北京到愛丁堡求學的年輕人來看演出,「說他們好喜歡西西,並且已經看了《港島吾愛》,也喜歡作品這樣轉化。」陳麗珠說,「不同地方的中國人來看這個演出,在愛丁堡相見。」很神奇的感覺。
陳麗珠說,一個演出的不斷發展與成熟需要不停演,不停面對不同觀眾,而在場地匱乏的香港,這簡直是奢侈的願望。「這對演員的成長來說是很大的弊端。所以一定要出去,要去不同城市,演出才能豐富,演員才能磨煉。舞者可以上舞蹈課,但演員是一定要和觀眾在一起的。聽觀眾的心跳,感受他們的聆聽,演員要怎麼做一個導體,真的是要在現場演出中全面打開『雷達』才能練到。」
她期待作品回到香港,對於裏面的腸粉與咖喱魚蛋無限熟悉的觀眾,會不會更加受到觸動?「但也有可能觀眾會覺得:唉,我早知道啦。」陳麗珠笑道。到底會怎樣,仍要等到演出現場,真正踏上旅程的那一刻,才見分曉。
《回憶吾愛 MUST I CRY》
日期:1月17日、18日 晚上8時,1月18日、19日 下午4時
地點:香港文化中心劇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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